去柬埔寨是2003年10月的事，是当地雨季将尽，旱季未到的时辰。
看日出和日落是天天的固定节目，我们爬了3次巴肯山，去了3次吴哥窟，居然全都没有看到。最后一个日落，又来到巴肯山，仍是是熙熙攘攘来自世界的旅客们，一如既往争先恐后的往上爬。其实那时天上的云层出格厚，显然又是一个没有太阳的阴天。歪歪斜斜的山路早已经驾轻就熟，70度陡峭、20厘米宽的台阶也可以一步一级的上去了。能不能看到日落已经不太主要，只是想在暮色里，和来自四面八方的目生人一路再看看吴哥窟。每小我都坐在石块上，石块是巴肯山顶那座残缺的寺院留下的，很破旧，却刻满花纹，典型的吴哥气概。山下满眼都是绿色的热带森林，隐约可见5个铅灰色的塔尖，那就是柬埔寨国旗上吴哥窟的样子。
日落是一刹那的事，天色迅速的暗下来，几分钟的光景已经看不清对面的人。火伴向旁边的一个日本女子要了烟抽，半明半暗里只看到那一点的火亮光灭。倏忽有一种难言的愁，随了这暮色一会儿浓浓的包抄起来：若是这是我们在吴哥窟的第一个日落有多好，若是天天都可以在这里看日落有多好，若是就这样一向不竭的走在路上，走在路上，去老挝，去缅甸，去越南，走遍东南亚，有多好……冥想五分钟，天色全黑，人们陆续散去。我们是最后一批下山的，死后是负责看管的当地人。他不会知道，那一刻，我是何等恋慕他可以日日在此，年年在此。
天天黄昏6点半，毗连暹粒和吴哥的林荫年夜道老是毂击肩摩，两轮的自行车和摩托车，三轮的助动车，四轮的轿车。所有的交通工具上都满满的载着人，白皮肤的洋人，黄皮肤的亚洲人，再加上做导游或者小贩的当地人。全都是乌黑的皮肤贴着已经被汗水湿透，又干了的薄衣衫，在古老的寺院中渡过一个充实而燥热的白日之后，一路风驰，高欢快兴回暹粒凉爽去了。20多分钟的旅程，在接近暹粒城的时辰，居然起头塞车。车灯闪灼，人语欢娱，几乎可以称得上富贵。
有一天是去稍远的rolus。那儿那里有三座寺庙，属于吴哥时代最早期的产物，所有后来发扬到极致的建筑元素，在这里都可以看到雏形。因为远，也因为不那么辉煌，这里的人就少一些，庙也破一些。巴空寺（bakong）是第一座神山式寺院，陡峭狭小的石阶绝顶是5座高塔，象征神山Meru（须弥山）的五座峰。这是印度教的古寺，它的前院则是一座现代的寺庙，典型的泰国梵刹，高高扬起的华美屋檐，墙上还有色彩鲜艳的壁画，是讲经的排场，穿了制服的将军，穿了斜襟小褂的女人，甚至还有红毛男女，金发碧眼，各各合什默坐，皈依我佛。庙里的僧人都是年青男人，也有小男孩在念书玩耍，都裹在明黄的僧衣里微笑。从西面过来的泰族人，是吴哥的终结者，也是吴哥文化最年夜的担任者。今天的柬埔寨又成为释教国家，却是一切都因循了泰国小乘释教的传统，也算是殊途同归，慈悲不灭。
印度教却是一个热闹的世界，那么多神祗挤在一路，叠了一层又一层的，便准是印度庙了，走到哪里都不会认错的。最高的有三个神，分管生、住、灭，三位一体。shiva是杀绝的神，三只眼睛，他的坐骑是一头白色的牛，叫nandin，他的刀兵是三叉戟，象征绝对的真理，他有良多的妃耦。只有杀绝才有降生，所以他是最根柢的神；vishnu是保留的神，四只手，拿了四样法器，他的坐骑是金翅年夜鹏鸟garuda(印尼航空的名字:)），他只有一个妃耦，不外有良多化身，其中的一个是佛祖释迦牟尼；此外一个是rama，史诗《罗摩衍那》里的英雄。吴哥窟正门左手的浮雕，就是罗摩衍那故事中的兰卡（lanka)之战。rama获得猴神hanuman的辅佐，打废弛人兰卡国王，救出斑斓的妻子sita。hanuman是又一个有趣的神，猴头人身，神通泛博，仿佛孙悟空。据方家考证，其实它却是孙悟空的前身。还有吴哥窟里处处可见到的九头蛇naga，garuda的天敌,象扇子一样铺开它的头，老是守在台阶的绝顶。佛祖讲经遇雨，naga呈现，从地上托起佛祖，并用头为之挡雨，仿佛华盖一样，胜于莲花座。金边的博物馆里，有良多这样的佛像。
east mebon是在east baray (东人工湖）上一座小岛上的庙。昔时这小我工湖承担了吴哥王城地域整个的浇灌使命，而今，整个湖已不复存在，成了稻田，处处是一棵棵的棕榈树，扇子似的叶子高高拔起，映在蓝天，是此地无处不在的风光。而昔时湖心岛上的寺院，现在就是一处处孤零零在田间散落。爬上east mebon最上层的那道门，恰是夕照夕照时分，淡红色的砖塔此刻竟有金黄色的光线闪灼。环视四方，千倾碧波酿成了万亩良田，也不外是一千多年的工作，已是一轮沧海桑田。
还记得坐在吴哥窟最高那层的窗台上，目睹了美轮美奂的雕镂被岁月磨平，我万般感伤，说想想这处所完整无缺的时辰，该是何等的好啊。火伴年夜不觉得然，说这处所完整无缺的时辰，估量咱们也到不了这里。这倒也是。元使周达不美观曾在吴哥勾留一年，写了《真腊风土记》。周达不美观到来的时辰，吴哥已经由了鼎盛时代，但书里的王朝，依旧是承平富贵盛世的样子。然而没有永远的盛宴，今天这些巨年夜的石雕只在森林深处默然，容全世界的人随意走动，在昔时只有国王可以登上的最高一层祭奠台上，想入非非，如我。
我问，我们这辈子还会再来吴哥窟吗？他们默然，然后说，不会了吧。我也是这么想的，世界太年夜，人生苦短，能有一次已是意外的收成。可我真的喜欢这个处所，一遍一遍的在黑沉沉的走廊里跳上跳下，或只是坐在石头上，靠着雕花的假门发呆。也许这辈子还会再来的，谁知道呢？
分开暹粒的那天，是早上7点的船，却仍是禁不住要再去看一眼吴哥窟的晨曦。凌晨5点，天是全黑的，风是凉的。坐了摩托，飞一样的穿过空无一人的小城，在那条6天来已经熟悉的路上经由。漆黑漆黑的天，无数的星星，敞亮的闪灼。吴哥窟**那长长的甬道，也是漆黑一片。就静静站在那儿那里，看五个塔尖剪影般一点一点的呈现，睡莲池的倒影也一点一点清楚。依然没有日出，云太多了。可是没有关系。面前什么人也没有，只有那石雕的巨年夜的斑斓的久远的建筑，无声的存在。那天的我们是最早到的，在人们陆续来到，站满甬道之时，我们就这样辞别了它。
金边皇宫的隔邻，是柬埔寨国家博物馆，高棉气概的砖红色建筑，一战后法国人造的。最主要的展品，是Jayavarman七世的两座石雕。一个是头像，束发髻；一个是盘膝而坐的像，剃发。曾经有争议这是佛像仍是国王的像，然而这并不矛盾。他的脸，也就是在吴哥城门上，以及在Bayon49座塔上200多张微笑的，沉思的，安然的脸，既是天神，也是国王。Jayavarman七世是中兴之主，他信仰年夜乘释教，即位时已过六十。或许感于人生苦短，他年夜兴土木，建树颇丰。今天吴哥窟内最主要的那些建筑，搜罗最巧妙的Bayon,都出于他的治下。在Bayon里他的脸是巨石垒起来，包容一切的“高棉的微笑”；而这里，我一再的端详着石像，转过来又转曩昔，几乎禁不住想用手指去抚摩这没有生命的石块。这是国王的脸，也是菩提的脸，不曾年青，也不会苍老。它的眼睛，鼻子，嘴唇，似有若无的笑意，能够平稳世上的一切尘嚣。
不得不写到这一段，S21，红色高棉政权在金边污名昭著的缧绁。这里本是一所中学，再通俗不外的处所，几幢三层楼高的教学楼，中心则是草地和操场。直到20多年后的今天，除了决心保留的铁丝网围墙，从外面仍是一点看不出这里曾经有过的恐怖和残忍。
底层的教室，不年夜的房间里空荡荡只摆了一张锈迹斑斑的铁床，没有床板，床架上锁着圆形或长条的枷锁。墙上挂一张口角的照片，1979年1月8日，红色高棉被赶出金边的那一天，入城的越南记者，就在我此时站立的处所，所拍下的照片。就在这间房子，就在这张床上，割了喉管的囚犯，被那些枷锁锁着躺在床上，地上的血仍是湿的。那一天，两个越南记者一共拍下了14张这样的照片，待死的人或已死的尸身。现在，14座坟墓就在一楼教室的外面，静静的躺着，他们是s21最后的受害者。从1975年到1979年1月，进入这座坟墓的14000人之中，只有7个活了下来。
在另一幢教学楼中是铺天盖地的照片。S21神奇的保留了完整的图片和文字档案，搜罗所有囚犯的照片。男孩，女孩，汉子，女人，每小我胸前别着号码，被拍成同样巨细的口角照片存档。面临衰亡是一双又一双漠然的眼睛，贴满了一面墙又一面墙，一间房间又一间房间。一路地走下去，被无数的眼睛谛视着，心里有说不出的繁重。门口挂着一本硬面抄，让来参不美观的人写字，我往前翻了好几页，英文里面有美国人，欧洲人，也有印尼人，泰国人。有人写道，20多年曩昔了，为什么那些杀人的刽子手依旧没有受到赏罚？
2004年4月在新加坡的国际片子节上，看到一部法国人拍摄的关于S21的记载片，找来昔时的幸存者和昔时的狱卒，就在事发的某间教室里当面临质。幸存者的目光炯炯，看得出始终无法释怀，这其实是他生平最恐怖的一个恶梦；而狱卒，事隔多年，他们坐完牢，回覆通俗人的糊口，在面临质问的时辰，一再强调，“若是我们不这么做，我们就会被处死”。这算是饰词吗？这何尝不是他们的恶梦？至今为止，红色高棉政权从来没有认可过S21的存在，而政府出于政治身分，也没有究查任何责任。那些真正的凶手，善终，或者依旧在世，自由行走于这个曾被他们无情摧残的国家的城乡，搜罗吴哥窟。
非论在金边仍是在暹粒，处处都可以看到中国人。早年的华侨已经在这里糊口数代，与当地人融为一体。而此刻这些经商的中国人，他们从全国各地过来，有公派来做建筑工程的，也有自己经商的，最普遍当然是开中餐馆。在金边的街上，中文的招牌与柬文和英文一样普及。他们依旧说家乡话，看中心台，吃中国菜，读华文报，和中国人交往。跟他们聊起来，钱是辛劳赚来的，柬埔寨是一个落伍的亚洲国家，失利贪污无处不见；钱也是好赚的，同样因为落伍，这个国家百废待兴，恰是原始堆集的好机缘。有水的处所就有中国人，真是分毫不爽的。
金边是一座糟糕的城市，有城市的一切错误谬误，拥挤，肮脏，破烂，急躁，高物价（相对而言），坏脾性；却没有根基的城市利益，好比便捷。感受上我们在金边就是成天跟人打骂。然而回来后看到一本画册，才知道原本不是这样的，印度支那自力的六十年月，金边已是全东南亚最斑斓的城市。那时辰，新加坡仍是一个身份不明的杂乱小岛，正在为自力仍是插手马来联邦闹得不成开交，而金边，法国式样浅黄色的殖平易近地建筑触目皆是，最标致是市中心填湖而建的art deco气概的中心市场。我们就住在中心市场边上，浅黄色的颜色最娇嫩，哪里经得起日晒雨淋，一道道的污迹显出肮脏相；结构是没变，只是外面加了一重又一重的违章建筑，art deco的优雅荡然无存；却还没有到沧桑的水平，是最最估客热闹又零乱肮脏的年夜集市。世界都在前进，而它却在倒退。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刻里，近邻柬埔寨经常呈此刻我们的视线里。那时辰，西哈努克已经不那么经常在中国来往来来往去了。红色高棉和波尔布特似乎听到过一些，却也很恍惚。接下来是柬三方（四方？）闲谈，乔森潘，奉辛比克党，洪森，拉那烈王子，似乎一向都没有停下来过，从一个动荡走向另一个动荡。提起柬埔寨，总解脱不了地雷遍布的印象。然而并不是离得近就必然看得清，不是所有的事实城市如实被报道。在此之前，我并不曾知道我们的政府居然撑持了那么一个红色恐怖的政权，饰演了相当不光华的脚色。在Tuol Sleng的众多幕后刽子手里，中国政府是怎么也不成逃走的一个。在金边和我们打骂的人中，有一个是很老很老，原籍潮州的华人，在最后的破口年夜骂中，他忿忿提到了红色高棉和***。（就在Tuol Sleng外面，那真是糟糕的半天!)
2005年2月的伦敦,是一年里最严寒的季节，我顶着凛凛的冬风来到Trafagal广场边的现代艺术馆，却不经意又一次回到了烈日下的柬埔寨。这是一个尝试性的剧目，新加坡的编者请来红色高棉的幸存者，昔时西哈努克皇家跳舞团里专跳高棉传统跳舞的老奶奶和她的学生们。据说她是此刻懂得传统高棉跳舞的独一在世的一小我了，是一本活的教科书，今朝最年夜的使命就是把她生平所学教授下一代，万万不要漏了什么，因为她小我的漏失踪就意味着整个高棉跳舞的失踪传。她真的已经很老很老了，鹤发鸡皮，至少有八十岁。然而，只要一跟着音乐起头起舞，一举手一投足，仿佛倏忽活了似的，眼神闪亮，精神奕奕。在座的每个不美观众都真的不难想象出昔时金边皇宫里的阿谁受皇太后青睐的跳舞的标致小姑娘，甚至吴哥窟上无处不在的跳舞的标致仙女。两个多小时的表演，更多的时辰，她和她的学生们只是盘膝坐在舞台上，没有布景也没有音响，静静的讲述红色高棉时代巨匠的履历。她们的语气舒适，故事却是波澜升沉，全在常情之外。劳动营里，她向“同志”提出让她的丈夫调过来，两人一同劳动，于是她从此再也没有见到她的丈夫，死在哪里都不知道；她在郊野里劳动，因为害怕“同志”发现她把女儿带在身边，她捂住女儿不让她作声，没过几天她的女儿就死了... ... 太多这样的故事，听来似乎匪夷所思，却是真真实实的她们的糊口。即使坚贞舒适如她们，有好几回依旧禁不住在舞台上抽泣起来。在讲述的间歇，插入传统的跳舞和歌曲，她们在舞台上围成一圈拍手唱歌，那老奶奶在中心跳舞。很是欢愉的歌，模拟林中的鸟叫，每小我的脸上都是辉煌，仿佛可以嗅到烈日下高高扬起的扇子般的棕榈树的味道。我倏忽动容不已，歌曲和跳舞本应该是人类最欢喜的表达，此刻却成了最邪恶的见证。
又看到吴哥窟却是在伦敦永远阴冷的天色里，东南亚艺术和考古的课上。打在教室墙上的幻灯片，依然是那亘古不变的巨石和浮雕，放年夜了，细细看每一个局部，陪同教员那纯粹的学术谈判。那真的是一年之前在柬埔寨肆意旅行的我，决然没有想到的。跟着对柬埔寨，对吴哥窟越来越深切的体味，我可以识别出每条门楣的气概和时代，可以讲解出每块浮雕的宗教寄义和象征，如所谓的后现代主义的解构，把吴哥窟所有令人目眩神驰之处，全都打散了，看熟了，剖析透了。
然而，总有一些是不变的，就如吴哥窟自己在森林深处的阿谁永恒一样。那些最初的瞬间是如斯令人打动，足够穿越时刻和空间，维持长久的记忆。五塔的剪影，经典的浮雕，斑斓的梳着翘翘辫子的仙女。曾经离它们是那么的近，此刻却离它们那么遥远，可似乎比当初又更近了良多... ...
我越来越坚信，总有一天我会回到吴哥窟去。
2003.11 作
2004.7 增改
2005.5 增改
